文/吳欣芳
2003年某一天,當時44歲的布農族人阿力曼站在台東鸞山部落的一處平台上,俯瞰遠方的鹿野溪和高台,曾經這裡的每一棵樹,每塊粗糙的石頭,每朵不起眼的小花都能帶給他無比的平靜,但這天有點不一樣,阿力曼需要做一個重要的決定,這個決定不只關係著自己,也牽動他的家族及部落的未來。
搶救森林 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鸞山部落的布農族語叫作Sazasa,意思是「甘蔗高、動物活躍、人也活得好的土地」,部落位處海岸山脈南端的都蘭山,擁有保存完整的楠榕混生林帶。布農族人看這塊土地和森林,看見的是一個能生產各項蔬果的天然「大冰箱」,或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森林銀行」;但在許多財團眼中,鸞山部落卻是一個適合開發為度假村和靈骨塔的投機之地。
財團多次來到鸞山部落勘查,捧著錢,企圖收購這片森林,2003年阿力曼感受到箭在弦上的森林危機。這天,他走到山裡的一處平台,靜靜低頭真切地禱告,稍加整理儀容,深呼吸,他總算下定決心做出決定──抵押房子與土地,向銀行貸一筆他一輩子從未想像過的金額,再四處向農會與朋友借錢。
儘管在過程中,阿力曼活得像個過街老鼠,房子因無法繳付利息而遭法拍,家庭生活也大受影響,但龐大的經濟壓力並沒有壓垮他,因為他知道,唯有保住土地、留下森林才能「活下去」,或者說,活得像是個布農族人。
耆老凋零 迫在眉睫的知識文化傳承
阿力曼說:「我做過很多不同工作,其中在我擔任台東大學劉烱錫教授的研究助理時,劉老師深深啟發了我,他專門做原住民民族生態學、部落地圖及傳統生態知識等研究,我們花了5年時間,訪談部落耆老,在山林、河流和部落裡尋根。」耆老就像活字典,帶著阿力曼了解布農族的高山植物文化、漁獵文化和傳統知識,也讓阿力曼深深感受到,當耆老一個一個凋零,當土地森林被剝奪或變賣,部落的知識和經驗將無法被傳承,因此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來保護這片自然環境。
布農族是個沒有文字的社會,生活知識與歷史都藉由口述來傳遞,耆老教導壯年的阿力曼,森林裡一草一木的知識,也用布農族Palihabasan(口述歷史)方式,講述部落在過去歷經外來政權的殖民統治,造成部落環境衝擊、土地流失、部落遷徙、文化凋零,甚至族群滅絕的命運。
阿力曼充滿熱情地在部落耆老身邊亦步亦趨學習,在了解布農族過往的歷史後,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的概念在他心中開始發酵。他說:「原本那些土地和森林屬於原住民,我們是土地的主人,現在則變成姓林的(林務局),或是姓國的(國家公園),我們檢視現況,也反省自己,發現部落重建工作,不能光靠公部門或原住民的知識分子,必須自己搶救土地,再把部落的人重新找回來。」
保留原有特色重建部落
阿力曼曾經當過記者、國會助理和生態研究員,他看過太多原住民因為失去土地而自殺,或部落為了發展觀光,漸漸失去自我主體性的案例。2003年10月阿力曼透過Palihansiap(傳統布農族協商決議機制)獲得部落族人的支持,以「森林銀行」的概念,成立「鸞山森林文化博物館」。
「森林文化博物館期盼重新連結人跟大自然的關係,森林裡什麼都有,我希望將這些豐富的自然資產、古老智慧、傳統倫理都保存在這間永續的『銀行』,讓部落運用這些無價的『利息』。再者,博物館對外開放,我們希望以『互為主體』的方式運作,這裡沒有原住民會唱歌跳舞給遊客看,更像是朋友來拜訪我們,體驗一日布農族的生活。」 阿力曼說。
布農族是平權社會,沒有像排灣族或卑南族有「頭目」的制度,但他不怒而威的氣質都在在透露出領導者的氣質。他不僅想要帶領族人重建部落,也想要幫助族人了解自己和認同自己,進而建立自知和自信。阿力曼總說自己是個覺醒的布農族人,他看許多地方都以開發的思維重建部落,即使鄉公所、原民會或文建會所說的社區營造,也無法符合部落的需求,因此他決定在打造博物館時,以保留部落原有特色為原則。
沒有圍牆的森林博物館 是文化與環境教育的場域
博物館沒有鋼筋水泥,沒有圍牆、沒有路標、沒有招牌,甚至連電力也沒有。接待遊客的屋子也是就地取材,以黃藤、山黃麻、櫸木、竹子、麥飯礦石、茅草等材料,由耆老教導部落的青年及學生志工,以傳統技法搭建。沒有圍牆的房子如果碰到颱風怎麼辦呢?阿力曼一派悠哉地說:「上次是這群人來搭建房子,倒掉之後又是另一群人來蓋,這又是一個傳承啊!世界沒有大不了的事情。」
森林文化博物館的經營觀念,類似歐美露天博物館(Open Air Museum)的作法。每每人們問到博物館占地多大?阿力曼總說:「博物館沒有大門,大門就在人們的心裡!心有多寬,博物館就有多大。」對於外來的遊客而言,森林文化博物館是一個族群交流、部落旅遊、生態體驗的平台,遊客進入部落,會帶檳榔和米酒與祖靈打招呼,親炙「會走路的樹」──千年白榕樹的魅力,並在用餐中學習布農族的生活倫理;而對部落裡的族人而言,森林文化博物館則是環境教育、文化重建的場域,族人學習古老的智慧,藉由擔任導覽員,不僅認識自己,也能推廣布農族寶貴的文化資產。
這些年,青年慢慢回到部落生活,在學校被視為愛逃課的問題學生,也因為在博物館工作,學習做人處事的道理。阿力曼說:「你可以觀察到,在這裡如果我們大人還沒吃飯,年輕人不會先吃,還會先幫我們盛飯,我們教他們在日常間實踐生活倫理,學校師長也可以來部落看看,他們口中的問題青年在這裡是什麼樣子。」
反思與覺醒 記得我是誰
過去10年多來,已有超過30萬人次造訪博物館,演員成龍選在這兒的森林廊道拍攝電影《十二生肖》,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也曾一訪「會走路的樹」,博物館的名氣越加響亮,但問到部落是否因為博物館的名氣,讓部落整體發展的更好?
阿力曼停頓了一下,語重心長地說:「這要怎麼說呢?這是漢人的思維,所謂的發展就是漢化或西化,從學校教育到社會環境,都朝現代化發展,社會告訴我們要當公務人員、要當警察,卻沒有說要當布農族人。你問說部落有沒有變得更進步,但我認為那是越來越看不到自己的歷史和根源,我們更需要的是反思和覺醒,去落實環境教育和生活倫理。森林文化博物館做為一個平台,希望能夠喚醒台灣對環境保育的重視,以及重新檢視與原住民的關係。只要政府把土地還給我們,我們原住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做很多事情。」
如果原住民為了土地掉過的眼淚,能澆灌一棵大樹,那麼部落裡早已樹林成片。阿力曼為了土地哭過不少次,他不只為有形的自然資產而哭,更對無形的歷史、語言保存和文化凋零而痛心。米蘭.昆德拉《笑忘書》裡有段話:「一個民族毀滅於當他們的記憶喪失時,他們的書籍、學問和歷史被毀掉,接著有人寫出不同的書,給出不同樣式的學問和杜撰不同的歷史。」阿力曼之所以不畏困難傾家蕩產捍衛土地,是因為他相信唯有對土地信守承諾,才能保留部落的知識與文化;而他也相信只有記得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布農族古老的傳說中,終夜不眠的使者ituk(布農族語:貓頭鷹),終究會捎來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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