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九族文化村」誕生,許多中生代台灣人心中,它是一個與原住民族有緊密關聯的代表性回憶,然而30多年過去了,即便經歷過一段原住民族主體意識提升的社會運動,當前提起部落觀光,多數人仍停留在30年前的想像,對原住民族文化的認識還是有限,甚至原住民本身對自己部落文化和土地環境未充分認識的情況下,引進外來資金,以非原住民的思維經營部落觀光業,對部落帶來損害。

研究原住民族議題與生態政治學20年以上、台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林益仁指出,並不是因為有原住民身份,就可以想當然爾地說自己在做的是部落觀光。這些年來,部落觀光產業的發展,表面上看似為部落帶來經濟收入與機會,實際上卻是一條文化主權的血淚之路。為迎合資本主義的經濟邏輯,有些部落傳統文化走上商品化之路,部分族人透過這些文化商品賺取金錢之餘,也將文化商品或觀光服務變造成迎合觀光客的想像,最終,上架販售的不只是商品,而是連文化尊嚴也一併拋售。

支亞干親子文化溯溪之旅(照片來源:阿改玩生活)

更嚴重的情況,當外來非原住民大規模地介入經營,實際的觀光收入最終回到平地人的企業或官僚口袋,部落觀光產業雖為部落帶進人潮,卻也留下後續的環境問題。類似的慘痛案例實在太多,來自花蓮阿美族的Lalan Unak(蔡義昌)說他親眼見證過不少。

馬太鞍拉藍的家  守住阿美族傳統文化

Lalan投入部落觀光產業超過20年,最為人所知的是他一手創辦,位於花東縱谷、阿美族的馬太鞍部落民宿「拉藍的家」。在這裡,有Lalan為觀光客述說馬太鞍部落耆老的口傳歷史、活靈活現的部落故事,還能親自體驗一場生態旅遊。最特別的是,Lalan帶領觀光客進行阿美族的傳統「巴拉告(Palakaw)生態捕魚法」,除了認識部落文化也兼具生態教育功能。

Lalan Unak向遊客說明與示範阿美族的傳統巴拉告(Palakaw)生態捕魚法(照片來源:Lalan Unak)

Lalan特別說明巴拉告捕魚法,是由空心粗竹管、樹枝、雜草堆由下往上疊合組成的三層捕魚設施。底層的空竹筒提供給底棲魚類歇息,如鰻魚、泥鰍、土虱等,中層的細竹或樹枝是蝦蟹的歇息處,他強調中層的樹枝一定要用九芎樹,「第一不會爛,第二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會吸引蝦子」,最上層覆蓋著交織的細竹枝和水草,成為有鱗魚類如七彩魚和吳郭魚最主要的活動區。有鱗魚類在這裡吃水草,產生排泄物是水草和蝦蟹的主食,而蝦蟹也是底層魚類的主食,因而形成一個完整的生態系,如此的永續漁撈智慧令人驚嘆,也成為馬太鞍部落的招牌。

Lalan屬於最早期從都市回鄉投入部落文化復育的人,原本只是為了響應政府「產業東移」政策,準備將原先經營有成的精密鋁管加工廠遷回家鄉,卻因為看到自己長大的部落正面臨人口流失、文化凋零的景象,決定待在自己的家鄉為部落文化盡一份心力。「最早我們都是從『社區營造』開始做起,就是政府要什麼企劃,我們就去申請經費來做。」

1996年Lalan成立馬太鞍邦查文史工作室,用最適合族人的方式,例如:與族人聊天、唱歌、說故事、烤豬皮大會,重新串起族人對群體文化的共識感,逐漸成為政府輔導單位與社區族人之間的溝通橋梁。兩年後,文史工作室開始積極推動生態旅遊,結合當地的蓮花種植、濕地生態與傳統捕魚文化等特色,轉型為生態文化休閒農業。

「拉藍的家」民宿也在2002年正式營業,部落開始對外經營觀光業。從遊客的活動內容規劃到執行,Lalan都非常注重部落族人和長老的意見,對部落有損害的事絕不做,他說:「部落共識和溝通非常重要,碰到困難和阻礙幾乎是每天都會有的事,但只要有足夠的共識,任何問題都有機會迎刃而解。」

太魯閣作家創阿改玩生活 要留住部落青年

另一位在投入部落觀光產業之前,也是從社區營造開始做起的7年級生Apyang Imiq (程廷),他親自參與部落傳統經濟活動──農耕,從毫無基礎一步一步學習,用身體力行的方式,認識家鄉的土地和人事物,並將自己的心路歷程寫成《我長在打開的樹洞》一書。書裡有他對部落許下再次發揚傳統文化諾言的浪漫,也有被現實衝擊過後的無力,他在書中寫道:「即便那都會是『過程』,真正走起來卻一點都不輕鬆。」

7年前Apyang從台北回到花蓮支亞干部落,今年(2021)與夥伴成立部落生態文化旅遊公司「阿改玩生活」,剛開始經營碰到最大的衝擊是招募員工受阻,他表示,部落裡不乏有能力也有意願做事的青年,只是家中的長輩不允許他們從事這樣的工作,雖然這些年有部落青年返鄉和地方創生的觀念,但偏鄉部落資訊不普及,加上老一輩也普遍認為年輕人要做穩定的工作較好。

支亞干部落走讀體驗(照片來源:阿改玩生活)

不過,由公司規劃的旅遊活動還是有跟部落長者一起合作,如認識傳統食材的食農工作坊,請長者來向遊客介紹農作物如何採收、處理。Apyang以「阿改玩生活」將創新的經濟模式帶入部落,部落族人多從事農耕,但農耕並不是部落最大的收入來源,其他還包含在部落附近的飯店擔任房務,或待在工地賺取其他收入,所以部落裡的人很難想像,除此之外,還能用其他方式來餵飽自己?

Apyang所在的部落有1,300多人,每個人的生長環境和背景差異非常大,他說:「如果要講部落共識很難達到,但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平衡點,至少讓我們從事的行為不影響部落的環境或其他人原來的生活方式,同時對部落有一些回饋。」他的團隊成為部落青年返鄉的契機,有不少年輕人對他說,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專長留在部落裡。

除了串連部落長者和社區協會,「阿改玩生活」也有陸續與部落裡由年輕人經營的個人工作室合作,例如:與木工工作室或編織工作室一起推體驗活動,希望未來能與這些工作室建立更穩定的合作機制。深度盤點部落自然和人文資源,再轉譯成商品內容是他的遠程目標,他相信這些累積起來的內容,會是讓下一代進行文化學習的最佳教材。

支亞干部落走讀體驗(照片來源:阿改玩生活)

推動部落觀光先找回文化的主體性

什麼是「理想的」部落觀光產業?Apyang認為,部落觀光是文化結合經濟的事業類型,兩者同等重要,部落觀光既要帶給遊客遊憩與遊玩的感覺,也必須讓遊客從中認識部落並學習到與部落文化有關的事物。他坦言,曾經有旅遊業者質疑他們的深度文化旅遊理念,建議他們在旅遊活動中添加一些具荒謬性且足夠吸睛的傳說故事,將旅遊活動包裝得有趣吸引人即可,這樣炒短線式的觀光模式,Apyang直言他做不到。

林益仁認為,現代人講「慢活」,當遊客進入原住民部落時,其實是在參與一場生態文化之旅,可以規劃比較長的時間;業者或主管機關也應該讓在地原住民參與經營,包括導覽、領隊、解說、用餐及住宿各方面,與部落進行良好的溝通與協商,讓觀光經濟的收入可以真正留在部落裡,相對地,部落本身也必須能夠提供良好的旅遊服務,這都需要多方面的配合與自我培力的準備。

Lalan Unak親自為遊客準備部落風味餐(照片來源:Lalan Unak)

近幾年,愈來愈多原住民青年願意回鄉從事傳統文化恢復活動,甚至也想發展部落文化觀光產業,所以「部落共識」也非常重要。Lalan想告訴年輕人,一定要讓族人和長老明確地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不能求快,如果還沒獲得族人和長老的認同,就慢慢腳踏實地的做,做出讓族人們認可的實績。一開始抱持著熱情回鄉投入部落觀光,撐不了多久就收掉的人也很多,「不要太理想、太浪漫化啦!」

林益仁認為,部落在發展觀光產業的過程中,找回自身文化的主體性很重要。談起原住民文化的主體性,他特別強調並非只停留在個人層面,只關心個人的利益能否達到最大,而應提升至一個社群的共同利益,與永續發展的可能性來思考,這其中涉及到原住民如何認識自己的土地,以及是否認識自己是誰,這是自我與土地文化認同的問題。

從部落觀光的產業發展諸多案例回看,不管成功與否,背後都脫離不了部落的自覺與共識。部落觀光發展雖然強調文化的主體性,但還需要大家有生命共同體的概念,誠如林益仁所言,唯有一群人認同這一塊土地,運用環境資源養活自己的生計,在永續觀念的思維下,部落觀光產業才會在這片土地上長出理想的樣子。

 

 

指導顧問:Ciwang Teyra

責任編輯:胡善慧、吳素華

採訪撰文:黃馨君

專題企畫:吳欣芳

 

延伸閱讀:《雙龍部落的觀光哀歌──部落觀光只賣景點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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