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敏雄(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社會教育學系教授兼系主任)

每當流行病肆虐之際,卡繆的經典作品《瘟疫》總是會被搬上台面。這是一部描寫當時法屬阿爾及利亞海港城市「俄蘭」,城內居民如何對抗鼠疫的故事,從卡繆精湛的文筆中可以看見他對人性的真切反思。

卡繆筆下的俄蘭城居民工作辛勤,賺錢是唯一目的,並把力量用在培養習慣上。他對這一群習慣賺錢的居民有深刻的描述:「你在這裡過日子,可以天天不必碰到什麼困難,只要你養成了習慣就好。而由於習慣正是我們這個城市所鼓勵的,所以一切天下太平。……友善而勤奮的公民常使外來客產生合情合理的尊敬;沒有樹木、沒有魅力,也沒有靈魂,俄蘭城終究給你的印象是平平靜靜,而隔了一段時間之後,你也就可以在這安安逸逸地睡著了」。

突然有一天街頭出現大量死老鼠,居民起先還不以為意,依舊過著他們習慣的生活;即使染病死亡的人數大增,政府仍抱持息事寧人的態度試圖掩蓋疫情,最終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下令封城。封城之後,居民共同面對集體命運的情感交雜過程,方才展開──強烈的被放逐感、剝奪感與恐懼,彼此交錯盤踞在每位居民的心中,於是,有人白天是相互監視的囚徒,夜晚則不顧一切地去聲色場所過著極盡享樂的生活,透過感官刺激取得存在感是他們這時候所能做的。

害了瘟疫令人疲倦 但拒絕害瘟疫讓人更疲倦

「人雖然本能上渴望跟人接觸,卻又不放心這麼做,因為他們對人的猜疑使人與人隔離;因為你的常識告訴你不可以信任你的鄰人;他可能在你不知不覺中把病傳染給你,在你不當心的時候使你感染。當一個人經歷痛苦,……就會覺得每個人都是警察的眼線,即使那些你覺得受到吸引的人也不例外,這時候你就能夠懂得為什麼會猜疑」。這一段對人性的描述很真實,但並不能磨滅人們本能的渴望,我們本能渴望跟人接觸,根源自我們本來就是愛的受造。

在這種人人互不信任、擔心自己性命隨時可能遭受他人傷害的狀況下,卡繆點出了人心高度疲憊的真相:「害了瘟疫是一件讓人疲倦的事,但拒絕害瘟疫卻讓人更疲倦。今天世界上人人看起來都這般疲倦就是因為如此;每個人都多多少少害了黑死病,厭了黑死病。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其中某些人──那些想要把黑死病從我們社會中趕出去的人,感到如此致命地疲倦,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我們釋放的疲倦,除非是死亡」。

的確,人們一邊防疫一邊藉由經歷的過程釋放對死亡的恐懼。面對死神的威脅,我們可以選擇更累的抵抗,但也可以用愛正面迎擊。最近瘋搶口罩的情況,表面上是防制2019新型冠狀病毒,實際上是人與人之間不信任的高度焦慮。會人口一罩,主要是不相信需要「居家隔離」、「自主健康管理」或需要戴口罩的人會履行義務,只好將隨時隨地都當成戰場,配戴口罩保護自己。

善用有效的溝通策略 朝向社群共善的社會性格

此現象代表台灣人的「社會性格」正在轉變。「性格」屬於個人層次的獨特性,但如果追問這些性格形成的動態過程,將發現很多都是每個人為達成社會共享的「趨利避害」目標,不約而同地採取某些集體行徑的結果,以致產生所謂的「社會性格」。

當某些人沒達到預期理想或避開災難時,不僅會感到龐大的失落,還會因為看到別人有而自己沒有,萌生相對剝奪感,甚至出現被社會拋棄的高度焦慮。這時,他們可能給自己更大的壓力,要求自己一定要想辦法跟上社會大眾的進度。 如果絕大多數人共有的「社會性格」能幫助大家良好地適應社會,甚至取得安全、尊嚴與自我實現,這種「社會性格」的能量便可成為引導社會永續發展的正面力量;反之,則會加速人與人的惡性競爭、疏離猜忌,甚至侵蝕既有的信任關係。

此時需善用各種有效的溝通策略,引導個人性格朝向社會性格邁進,並確認這樣的社會性格確實有助社群共善的發展,而非眾多個人私利的相互傷害。以2019新型冠狀病毒防疫期間社區居民互動關係來看,在社區中有一些較弱勢的族群,我們可以做些什麼?由於本次病毒會透過飛沫和接觸傳染,因此對自己所認識的社區弱勢者最好的幫助,是經常以電話問候給予關懷,聆聽他們可能的焦慮心情,讓他們遇到問題時有人商量,維持既有的信任關係。必要時,也可以協助他們查詢官方防疫單位發佈的正確資訊,或其他日常生活的重要資源,例如:口罩發放與發燒就醫途徑,降低因防疫資訊不足或錯誤導致延誤就醫。

面對疫情 每一念頭都在選擇愛或恐懼

卡繆在書中提到:「這個世界上有瘟疫又有犧牲者,我唯一堅持的是我們應當盡其可能不要給瘟疫增加力量」。在人人自危的極度焦慮下,大眾不僅密集地傳遞相關消息,購買各種保健防疫用品,還可能形成高度緊張的對峙與猜忌。每當看到這些言行,我都會提醒自己、詢問自己:「我要說這些話、傳遞這些消息或採取這些行動背後的『目的』,究竟是抒解心中的焦慮情緒、製造更多仇恨對立,還是有助於人與人相互瞭解、互助,共同面對疫情?」

因為不希望自己陷入卡繆所說的「無知之惡」:「最無法改變的邪惡便是那種自以為知道一切的無知,這種無知的人自認為有權力去屠殺。殺人者的靈魂是盲目的;因此,沒有至為清楚的瞭解便沒有真正的善,也沒有真正的愛」,我很敬佩卡繆對人性的真切反省,他說:「我認識到我們所有的人都害了瘟疫,而我失去了平安。到了今天我仍舊在努力尋求它;仍舊在努力去瞭解所有的人,而不要成為任何人致命的敵人。我只知道一個人能夠盡其所能不要再作瘟疫患者,而這是唯一道路能讓我們獲得一些內心的平安,即使失敗,仍舊可以略微瞑目的死」。希望我們所有的言行舉止,都是有助於擺脫瘟疫的捆綁,幫助誤會澄清、疫情掌控與削減、身心靈與社會傷害的減低,也就是獲致集體的平安!

在卡繆的心中,瘟疫蔓延的時代裡最需要的是「真正的治療者」,他們所從事的是一種極艱困的工作,努力與患者站在一起以減少災難的殺傷力,並運用同理重新調整人際間合宜的關係,這種愛的關係就是一種「平安」!

每個人心裡都有瘟疫 但你也可以是治療者

所謂的「治療者」除了狹義上的醫療和防疫人員,還包含所有有助於降低疫情傳播與傷害性的人。所以,如果越來越多人願意負起基本的防疫責任,包括「在有必要時」徹底居家隔離或自我健康管理、身體不適或進出醫院時配戴口罩、測量體溫和勤洗手,並且不囤積口罩或其他生活物資,甚至透過各種傳播媒體與人際交流途徑傳遞自己正積極做這些事情的正面訊息,大家就是在扮演這個「治療者」的角色,並醞釀出正面的社會性格。

卡繆認為「每個人心裡都有瘟疫;沒有一個人,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免除得了的。而且我也知道我們必須時時不斷警戒,免得我們自己在不當心的時刻把這種細菌噴在別人臉上,牢牢地感染他。只有微生物是自然的」。所有的健康或純潔都不可能自然從天而降,而是必須透過人類高度的意志力,永不懈怠地警覺、降低疏失;但多數人卻缺乏這樣的意志力,只想過著「習慣」的生活。

也因為這樣,面對「什麼是瘟疫」的大哉問,卡繆才會說:「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這場「瘟疫」除了可能是生物層面的傳染病,更可以是二次世界大戰納粹的大屠殺,以及任何優勢者為了自保所建構的歧視性制度,或是人們害怕遭受排擠的霸凌。所以卡繆說:「黑死病的病菌不會死滅或永遠消失;它可能經年累月潛伏在家具和衣櫥裡;在臥房、地窖、箱子和書架裡等待;而有一天,為了給人類帶來苦難和啟發,它可能再把耗子轟起來,讓它們死在一座快樂城市的光天化日之下」。

《瘟疫》這本書闡述的,「不是一個獲得最後勝利的故事,而是人必須做什麼、在那永無終止的戰鬥中必然還要反覆做的事,這戰鬥是一切不能夠成為聖徒、又拒絕在瘟疫中俯首稱臣的人,儘管個人遭受一切痛苦,仍舊竭盡所能去跟恐怖的統治與無情的屠殺所做的戰爭;他們致力成為治療者」。

卡繆所倡議的,是一種勇敢面對真實自然災禍和社會風險的人生態度,他希望人們能善用同情與愛,邀集周遭的「治療者」與受苦站在一起,一同面對難以招架的人生重大衝擊。「在一個往往獨自承受憂愁痛苦的世界中,能夠跟眾人痛苦與共也算得上一種幸運」。如果人與人之間缺乏了「愛」,再高超的醫療科技也無法引發大家求生的意志,就算度過瘟疫,生命也沒有什麼值得盼望的!


▸▸捐款支持▸▸

☛|抗疫物資包經費|☛

☛|弱勢家庭抗疫急難救助金|☛

☛|疫情期間兒童待用餐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