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二代留聲機》專欄集結一群新二代,透過書寫來紀錄和發出新二代的聲音。其中,母親來自柬埔寨的陳靜華也參與其中。初見陳靜華,她不是第一眼讓人感到光芒外放的人,隨著談話時間增加,會令人驚訝於她對於不同議題的細膩觀察,及凡事都得經過不斷來回辯證的務實性格,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她會在「新二代留聲機」工作小組中,負責新住民社會資源議題的研究與討論了。
陳靜華的媽媽18歲就從柬埔寨來台灣生活,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病逝,媽媽獨自扶養兩個孩子,後來才遇見現任的泰國籍丈夫。媽媽對自己移民的身分,既不刻意張揚、也不在群眾面前避諱。陳靜華坦言,自己很早就意識到是新二代的身份,從來不因此覺得自卑或厭惡,這點受媽媽的影響非常大,而且媽媽與社區互動,甚至在她心中埋下日後參與社區工作的種子。記憶中,社區裡只要有人需要協助,媽媽都會樂意幫忙,如協助學校聚會餐點,跟鄰居一起參加社區舞蹈教室。大學時期,在屏東社區舉辦「一家一菜」活動,就是來自小時候的社區經驗。
從小到大,媽媽很少談及自己的國家,陳靜華認為,媽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來到台灣,對自己母國的體會和了解不深,她也不認為媽媽應該要扮演那個教育她柬埔寨文化的角色。2019年,透過移民署新二代計劃,第一次踏上柬埔寨,才有機會真正看見媽媽的國家社會與文化樣貌。當時體認到,自己對柬埔寨知道的太少,而文化的養成是要透過很實際的經驗去累積的。以母語為例,像柬埔寨語和泰語都運用大量彈舌音,如果不是從小就學習,年紀增長學習增加困難度,每次她想跟媽媽學柬埔寨語,媽媽總是半放棄地說:「妳的舌頭已經沒辦法了。」
新二代 各自解讀「新二代」
對於「新二代」的稱呼,陳靜華說:「新二代的樣態實在是太多種了!」光對於是否在乎「新二代」這個稱呼,就有很多不同情況。例如她大學班上的新二代同學,因為親生母親很小時候就離開他回到母國,母親的國家和文化對這位同學來說是毫無連結的,當陳靜華選擇投入與新住民社區工作時,對她的同學來說根本無法引起共鳴。
另外一種情況發生在自己妹妹身上,知道自己是台灣社會的「新二代」,這個身份跟她的生活一點關係都沒有,即便沒有這個標籤,她依然可以在台灣好好地讀書、打工、過生活,為什麼要特地區分呢?之外,陳靜華也曾經遇過一位小她一歲的新二代,即便媽媽本身是文化領域的講師,對這個孩子來說,「新二代」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詞。
陳靜華認為,對更年輕新二代來說,歸屬感和血緣、國家沒有太大關聯,反而是同儕和社團。根據她的觀察,超過半成以上年輕新二代並不關心身份認同,而是關心升學和人際關係。她說:「很多關於新住民議題的討論在他們的生活中根本用不到,所以也不會特別去關心。老實說,只要不講,誰會知道自己是新二代?只要別人不知道,就不會有歧視的狀態。」簡單來說,沒有衝突,就沒有議題。
從實際層面來看,「新二代」這個概念也許跟生活有些脫節,但又不完全如此。大學時期,因為不想造成家裡的負擔,陳靜華開始尋找各種可供運用的社會資源,近幾年政府在新住民領域提供許多資源,對她來說,「新二代」這個身份就像是一種可以使用社會資源的工具,其實對這個身份帶著一種更大的期許,希望新二代可以成為讓社會大眾認識不同文化的窗口和橋梁。
以學生身分 從田野調查開始參與社區
陳靜華第一次參與社區工作是在屏東大學社工系時,一次課堂機緣下認識好好婦女權益發展協會,升大二那年,在協會前輩鼓勵下,參加2018年文化部在屏東縣的「新住民社造培力與文化推廣」計劃,當時計劃的構想和目標是希望能協助在地社區新住民姊妹走出家門,打破與社區居民的隔閡。
透過學校老師接觸到離學校不遠的社區,社區總幹事是一位返鄉青年,想做與新住民相關社區工作,鼓勵社區裡印尼籍與越南籍新住民走出家門,礙於自己的性別,一直無法順利與社區裡的新住民姊妹取得接觸。陳靜華與社區總幹事取得共識後,便著手撰寫計劃內容,除了鼓勵新住民姊妹與鄰居互動交流,依照社區實際需求規劃課後班,陪伴社區裡的新二代孩子。
第一次接觸社區工作的陳靜華採取最傳統的方式,挨家挨戶去拜訪,詢問家中是否有新住民成員。「你們家有新住民嗎?還是你們知不知道誰家有?」聽到這樣的詢問,社區阿公阿嬤總是滿臉疑惑,直到她改口稱呼「外籍新娘」,阿公阿嬤才聽懂她在問什麼。
除了住戶訪查,陳靜華也經常在社區市場穿梭,藉此觀察社區新住民活動狀況,在市場裡認識一位來自柬埔寨的姊妹,因為陳靜華本身也是新二代,讓這位姊妹卸下心防,願意跟她交流。當然,新住民姊妹與外界交流的意願與雇主的態度也有很大關係,回想當時:「像有些印尼或越南的姊姊,她們的雇主或家人比較排斥她們和外人接觸,明明家中有新住民也會說沒有。」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早年嫁來台灣的姊姊,孩子比她大10歲了,卻仍不願意讓身份曝光,這個現象反映愈早期新住民,在當時充滿歧視氛圍的臺灣社會,承受的壓力是很大的。
毅力感動居民 目睹社區跨文化交流盛況
當時每天下課就跑社區,直到有一家先生覺得乾脆就讓自己的妻子幫助這位大學生完成「學校作業」,訪談才成功。透過訪談,陳靜華了解社區裡新住民姊妹的移民脈絡,開啟計劃第一步。對社區來說,這樣的景象也完全是第一次,大家在社區公共空間裡聚會,分享自己國家的飲食、服裝文化,國小年紀的新二代則是在課後輔導班裡,學習認識與母親國家有關的知識。
計劃尾聲,是一家一菜的社區聯合晚會,陳靜華負責與新住民姊妹聯繫,社區總幹事動員社區志工媽媽隊和社區巡守隊向居民宣傳,邀請大家一起相聚,連社區市場老闆也熱情贊助食材。最後那一夜,屬於社區盛大晚宴很令人驚喜,她和社區總幹事從未想過大家可以這樣彼此交流,甚至新住民家人也從來沒有聽過姊妹如此介紹自己國家的料理。
陳靜華曾經問過社區巡守隊的大哥,為什麼不讓印尼籍妻子來參加社區公共事務?例如擔任社區故事媽媽也不錯,結果大哥說他從來沒想過,他一直認為外面的事務應該由男主人來負責,老婆下班後負責把家裡的事情處理好就行了。經過這次近距離的交流,陳靜華才知道社區居民的想法是什麼。
「最重要的不是計劃的執行過程,而是計劃之後所累積下來的效應。」陳靜華說,隔年母親節,社區也辦了活動,因為這社區剛好是偏鄉數位學習中心,有完整的電腦和網路設備,社區姊妹在活動當天透過網路視訊與隔海遙望的母親說聲「母親節快樂」。
以社工身分 在社區推廣新住民文化
現居彰化的陳靜華,思考自己該如何運用過去屏東累積的經驗,協助社區裡新住民朋友。近幾年,關心新住民議題的社區愈來愈多,願意走出來的新住民姊妹也愈來愈多,在彰化居住的社區就有印尼姊妹的社區舞蹈團,也曾邀請她參與計劃成果;然而,社區舉辦的活動幾乎只有新住民或家屬來參加,並未拓展到新住民或社區。許多社區新住民活動也常流於一次性吃喝娛樂聚會,如果企劃時沒有去思考活動背後的理念和意義,就會有點可惜。
陳靜華提到,臺灣的社區營造工作方法是仿照日本模式而來,而東南亞的社區營造體系相對沒有那麼明確,投入社區工作的新住民姊妹有時候會抓不到社區營造的重點,或無法從參與者的視角轉換為執行者的視角,去獲得更大的視野。「不是看你能給社區什麼,而是去看社區需要什麼。」她說,雖然有時候套用過去社區營造方式,可以有效地發揮成效,例如協助社區在地產業發展,當同一套社區營造方法應用在新住民議題時,不見得管用。
對於社區工作有興趣的新住民朋友,陳靜華建議可以先找一個信任的人,讓他來成為新住民和其他社區居民的連結和橋梁,讓資源慢慢串連起來,她強調:「找到對的人,先於知識和資源。」她也希望帶著父母一起投入鎮上的新住民文化推廣活動,第一階段要先去尋找可以合作的工作團隊。
有社工背景的陳靜華投入新住民議題,相對是比較少人走的路,她最大的動力是希望未來的新二代能夠不要像自己一樣辛苦,也希望能幫他們尋找更多資源減輕他們的負擔。對於想投入社區工作的新二代,可以從一些補助計劃中學習和磨練,增加和他人交流的機會,練習向他人表達自己的看法和理念,也同時拓廣視野;另一方面,準備好自己的心態,因為有時候自己想達成的理想並不是社區真正的需要。每當碰到撞牆期,會回到初衷,問自己最初想要實踐的理想是否能為社區帶來改變或新價值?重新畫好藍圖,再繼續努力實踐。
從談話中看見這樣一位清楚知道自己目標的新二代,即使她要走的路未必光芒四射,但是無法遮蔽心中嶄露的光芒,自己的價值由自己來定義,或許社會大眾該做的不是如何看待「新二代」,而是透過平等和尊重的對話認識新二代,讓這些社區崛起的新力,成為台灣多元文化連結窗口與橋梁。
指導顧問:潘淑滿
採訪撰文:黃馨君
專題企畫:黃子恩、吳素華
責任編輯:胡善慧、吳素華
延伸閱讀:《社區新勢力 新住民很給力》
▸▸捐款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