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邁入高齡社會,必須積極面對規劃「長期照顧」制度的相關問題,而原本取得資源就不容易的原住民部落,在必須滿足照顧需求的同時,也面臨著歷史與文化不同的挑戰。在經驗拉扯與文化衝突下,如何落實「部落人照顧部落人」,了解部落文化脈絡,建立因地制宜的文化照顧模式成為當務之急。
根據統計,原住民人口之老化指數從2005年的23.81%上升至2016年10月的35.3%,原住民長者(55歲以上)人數亦從2005年的5萬5382人,增加至2018年6月的10萬4715人,顯示原住民長者有逐年增加之勢,然而面對原住民的老年人口倍增,照顧人力卻出現缺口。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民族事務與發展學系副教授日宏煜指出,照顧人力缺口的問題,尤以山地原住民部落更為嚴重,每訓練10位原住民照顧服務員,可能只有3到4位投入服務。在長者有需求、人力有缺口下引入外部資源,卻在服務可進性、可擁有性、可接受性及品質上出現落差。
部落照顧必須具備文化敏感度
「不只是醫療服務,長期照顧的本質涉及照顧者與被照顧者之間的溝通、人際關係的建立。」日宏煜點出在山地原住民部落照顧體系發展落差的問題所在,他強調必須建立在對被照顧者文化的理解,關係建立後照顧才能發生,但當前長照體系的所有流程皆為一體適用,缺乏地區、族群與文化敏感度。
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民族事務與發展學系副教授、原住民深耕德瑪汶協會秘書長黃盈豪認為,原鄉的健康不平等應正視「文化安全」,這概念是指一種存於照顧者與被照顧者間地位對等、相互理解的合作關係,必須充分了解被照顧者的群體文化、傳統脈絡、生存環境,且部落原本就有集體照顧文化,若一昧以非常漢人、非常平地的都會區照顧模式「複製貼上」,甚至會出現反殖民的抵抗。
日宏煜舉例,為了延緩失能,有些課程設計是讓長者回想以前學校情境,包括要長輩做算術、寫「國字」,而65歲以上原住民長者可能都經歷國家治理脈絡下的強壓政策,造成歧視與不友善,在需要被照顧的過程中,如此以主流文化為主的設計,反倒會引起長者的創傷與痛苦經驗。照顧與醫療不同,醫療只是在診間短暫互動,照顧卻需要長時間相處及溝通。日宏煜表示,當照顧者與長者之間有隔閡,會引發長者情緒上的不穩定,若表達需求卻無法被理解,更會造成關係緊張甚至衝突。
衛福部看到原鄉長照服務的文化落差所造成的影響,因此在長照2.0時,針對原住民長照人力培育,納入照顧服務員(以下簡稱照服員)3小時;照管專員、社工人員、醫事人員14小時的文化敏感度及能力訓練課程。日宏煜認為,政府缺乏文化敏感度的政策與法律才是問題癥結,長照就是生活照顧,許多牽涉與文化相關的議題,照顧當中應融入設計,相對來說文化健康站(以下簡稱文健站)較有文化傳承功能,但文健站在長照體制下是非正式資源,不是國家所定義的專業照顧、排除文化傳承的照顧模式。
日宏煜說,國外很多開放式日間照顧是提供長者作文化傳承,將長照機構當作文化教室,例如預防延緩失能課程可以讓長者做織布,或讓長者備餐,將飲食文化納入,這些都有其意義和功能。文化是一種生活,只要生活持續下去,文化就會存在,若有更好的設計,例如讓長者當老師、孩子當學生,透過活動教孩子認識族語、植物,其實也可以達到延緩失智失能,但政府卻為了制度管理方便都予以排除,他感慨:「要求照服員要有文化敏感度,政府自己卻沒有文化敏感度。」
達觀部落的自主照顧模式強調與土地連結
原住民深耕德瑪汶協會創會理事長林建治表示,建構部落照顧不能忽略部落與土地關係,因為照顧不只是身體、生理層面,而是過往長者的生活經驗在殖民過程被瓦解,被剝奪的生活方式,使長者失去舞台後生活空虛,如何強化他們與土地關係的連結,回到其生活及文化脈絡,有機會揮灑自己的能力,就會變得有活力,進而建構自信。
原住民深耕德瑪汶協會在921大地震後,於台中和平區達觀部落推動的自主照顧模式,其中的「共同廚房」,是透過長者記錄的泰雅族食譜和釀酒技術,供應老人與小孩共餐所需的食材;還有小雞托顧及友善土地耕作,將養雞過程中最需要細心照料的育雛階段,交給部落長輩執行,或請長輩幫忙育苗,都讓長者有生產力而非只是被照顧。
黃盈豪強調,照顧應該是部落生活一部分,如何讓長者好好在部落生活很重要,並非只是教材、健康操搭配部落音樂或其他部落元素,就叫作「文化照顧」。必須找出長者共同的生活脈絡,部落互相支持的照顧體系才能建立。因此,文化敏感度絕對不只是會講母語而已,對部落歷史、殖民過程要有所了解,知道長輩那一代發生的事,是什麼原因呈現他現在的人際關係,應透過脈絡才能建立照顧體系的關係及運作。日宏煜說,在原住民山地部落仍是以親屬關係組成的人際網絡,照顧時以此為基礎會比較了解需求,也因此會有「讓部落人照顧部落人」的倡議,實踐文化適切性的長期照顧。
照顧部落長者像照顧家人
然而,因地理環境特殊、幅員遼闊且交通不便捷,加上青壯人口外移,是許多山地部落仍需尋求外來人力資源協助之因。花蓮縣瑞穗鄉馬立雲文健站計畫負責人苡莉哈尼說,外來人力因文化背景不同,若不願意多付出一點心力,就會當作一份「工作」,下班時間一到就離開,與被照顧者也有一層隔閡;但部落裡的成員因為有情感連結,像是在照顧自己家人,且文化背景相同,在關懷與執行上都會有敏感度,即使半夜、凌晨、放假,只要有需求就會處理,因為「我們就像一家人」。
苡莉哈尼就讀長榮大學大眾傳播系期間,因作業拍攝首次接觸長照議題,也因在教會長大,所以選擇拍攝教會銀髮志工到長照中心帶活動,或服務行動不便的長者,過程中她發現很多志工比服務對象年紀大,讓她體會到「年齡不是問題,很多長者仍願意做社會服務。」
苡莉哈尼國中畢業就到外地就學,後來決定回故鄉花蓮服務,9年來未曾再離開花蓮,她回鄉感觸最多的是阿公、阿嬤變很多。自己是隔代教養的孩子,小時候跟他們特別親近,回鄉後卻發現他們不只老了很多,而且情緒較負面、沒自信,還會不斷地對她說:「阿嬤沒有用」,她感傷地說:「這跟我離鄉就學前認識的阿嬤輪廓完全不同」,部落很多姑姑、叔叔跟她說部落需要個照顧長者的地方,她就把這句話謹記在心「這是我留在家鄉要做的事」。
曾在原民會駐花蓮單位工作的苡莉哈尼,在政府推動長照2.0時想到「為什麼我不把這些資源帶回自己部落」,因此決定成立協會投入長照工作。她溝通很久才找到願意在部落從事照顧工作的婦女,升級成文健站後正好有其他青年願意投入,現在文健站就由3名婦女、2名青年維持運作。她觀察部落長者,最大問題是獨居及雙老,迫切的是心理陪伴,長者喜歡別人訪視,有聊天對象可以紓解心理上很多憂慮及負面想法,文健站就像是取代長者子女的照顧角色。
苡莉哈尼說,文健站變成長者第二個家,願意來分享喜怒哀樂,起初長者都會不好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尊,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有什麼疾病,後來慢慢把他們當小孩或女兒,有位長者對她坦白:「我有尿失禁,所以起初不願意去文健站」,但和其他長者長期相處後,像家人朋友一樣相互關懷、扶持,當有長者臨終,其他長者會一起去關心,幫忙準備東西,以往不敢面對、會逃避,現在則一起承受哀痛,並陪伴到最後,「文健站最大的意義就是成為長者們第二個家。」
現在就讀慈濟大學人類發展與心理學系碩士班的苡莉哈尼,投入「原鄉部落文化照顧實踐」的研究,除了單純照顧服務,也希望藉由長者對部落歷史做紀錄研究,恢復傳統技藝文化並傳承。她強調,馬立雲部落沒農產,但可以推動文化資產,所有長者都是部落最珍貴的活資產,可以透過推動部落觀光小旅行,吸引更多青年返鄉,不只讓照顧體系更完善,也讓長者掛念的文化技藝不失傳,讓部落的「生命」延續下去。
突破法規制度落實在地照顧體系
「要推動落實在地人服務在地人,先從了解自己部落脈絡開始。」黃盈豪強調,目前政府策略是以薪水吸引年輕人願意返鄉,好像「照服員變成一門好生意」,但照顧不是表面,而是要讓這個人真正了解部落人情義理,真正進到當地生活,不要誤以為「用當地人就符合文化敏感度」,實踐文化照顧應由下而上地對話、討論、形成共識,並尊重每個部落自己的步調,形成專屬於部落可以長久運行的照顧體系及方法。
日宏煜說,台灣原住民族16個族群間有不同的照顧文化,有的是母系社會強調成員和諧與合作;有的是以核心家庭為主,強調個人獨立性,所以必須考量族群各種特性及文化元素,讓部落發展適合自己的照顧服務,例如有些部落長者認為活下去就要工作,有工作才有飯吃,務農在部落是要做一輩子的事,如何把他們的生命過程及參與社會的生產設計納入照顧服務,是可以思考的方向。又如花蓮撒固兒部落野菜市集,就是為長者習慣賣菜而設計的服務,當服務不再死板板,而是強化長者跟人與部落的關係,才是符合部落生活型態的照顧。
要落實適合部落的照顧體系,法規制度上有三方面需要突破,日宏煜指出,第一,解決土地問題才是長久之計,部落因為保留地、農牧用地或林業用地,許多無法作為長照用地,中央與地方縣市政府又互踢皮球,土地使用缺乏彈性。第二是國土及縣市政府相關計畫的規畫過程,都應讓原住民參與,而非一昧依賴專家學者。第三是原住民地區應彈性運用包裹式服務,而非變成四包錢,每項都定價容易導致缺乏溫度的服務,例如幫忙洗頭時因為沒有聊天費用,所以過程中就沒有互動。
日宏煜說,目前原民部落文健站比較普及,與長者已建立關係,可以思考設計文健站一條龍服務,使長者在原本熟悉的環境裡接受健康服務而不中斷。很多部落文健站雖有意願,但卻無法解決申報給付等繁雜的行政問題,建議可以與長期在部落耕耘的民間組織合作,他們願意培訓、協助或陪伴部落成長,也可透過他們的專業強化對部落組織的信任,吸引更多部落居民願意投入長照產業。
「長照」不只是延長老人壽命,也不單著重在個人生理或心理的照護,更需關心整個族群目前需要面對的問題。如何維護文化母體、集體記憶與族群認同,必須以各族群所熟悉的認知、行為與物質創造等元素,建立一套因地制宜與永續經營的長照運作模式。這正是推動部落人照顧部落人、發展適合自己部落照顧體系,最重要的意義與使命。
指導顧問:全國成
採訪撰文:洪敏隆
專題企畫:吳欣芳、吳素華
責任編輯:胡善慧、吳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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