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許多人迷信要翻轉地方、創造生機,唯一解法就是「建設」與「開發」,今年(2021)入選的30個國發會青年培力工作站(以下簡稱工作站)則深信應「回歸本質」,他們當中有很多領導人雖非在地人,卻很清楚並致力於找到地方脈絡的連結,企圖尋回文化的根,為「傳統」賦予全新意義,他們要振興的不只是地域生機,還要喚起地方魂。

張彥頡:「年輕人如果聽不懂這故事,不願意用恆春民謠去演唱了,那這個文化隨時都會斷層。」

「恆春嗎?不就是陽光、沙灘、比基尼」原在台南成功大學做策展的張彥頡,2018年決定跟另一半移居恆春,他坦言,當時對恆春仍停在跟很多人一樣的刻板觀光印象。在他移居恆春那年,在地人面臨空前的困境,因陸客不來,台灣觀光尤其恆春半島大受衝擊,加上「千元滷味」、「萬元飯店」等負面新聞傳開,大家都不到恆春玩。

張彥頡夫婦在恆春當地蹲點多年的里山生態公司工作,結識里山創辦人林志遠,因文化領域的專長,而受邀投入當地「恆春民謠節」,因此2018年轉型的「半島歌謠祭」應運而生。張彥頡規劃歌謠祭的特質是「守舊如新」,舊的永遠保存,但新的要不斷創作,第一步就是走入居民的日常,強調「民謠」跟「在地生活」的關係。

恆春半島歌謠祭的成功,讓阿嬤重新找到唱歌謠的樂趣(照片來源:火箭人實驗室)

「我走進每一個阿嬤的家,跟她們聊工作、子女、人生,才知道阿嬤唱歌謠家人會反對,甚至會挨打。」張彥頡說早期農耕沒有夥伴,很多歌謠是陪伴阿嬤農作時,順著落山風跟自己對話的過程,有些家人會覺得「家醜不可外揚」,不該將自己的心聲跟不開心唱給外人聽,所以有些阿嬤唱歌謠才會被打。

挖掘這些故事讓張彥頡對「半島歌謠祭」有了新想像,「如何讓在地被尊重?」他浮現素人阿嬤演出舞台劇的構思。「起初有壓力,因為在地人覺得阿嬤唱民謠不就那樣,怎麼唱都是《思想起》,有什麼好聽?阿嬤的故事有什麼好看?」就連阿嬤也怕:「我不覺得自己唱民謠是光榮的」,他可說是連哄帶騙把阿嬤推上舞台,最感動的是有一次被觀眾握著手傳達肯定:「80幾歲還有這樣的表演機會,對長輩是很好的幫助」,更有位阿嬤的孫子含淚對他說:「終於知道阿嬤為什麼要唱民謠了!」

「年輕人如果聽不懂這故事,不願意用恆春民謠去演唱了,那這個文化隨時都會斷層」,張彥頡邀請年輕人以駐村方式「老調新聲」,今年金曲獎大贏家卑南族歌手桑布伊,專輯中結合滿州民謠的《長歌senay》,就是參與半島歌謠祭後,受感動而結合古調的創作。另外,為了拉近小朋友與民謠的距離,張彥頡也邀請插畫家楊雅儒,將滿州傳唱民謠女性的生命故事,搭配音樂人黃可樵改編自滿州民謠的創作音樂,推出有聲書《朵朵的禮物》。

火箭人實驗室將恆春歌謠設計成小孩喜愛的繪本「朵朵的禮物」(照片來源:火箭人實驗室)

文化藝術以外,張彥頡也擅長社群經營,他在推動歌謠祭過程中發現,恆春半島「臥虎藏龍」,大家都知道那個誰很厲害,可是彼此無交集,於是他構思如何讓移居或二地居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思考「要帶給大家什麼樣的恆春印象」。他找到藝文共同工作空間的場域,因在恆春鎮東方所以稱為「城東大院子」,恆春舊稱「瑯嶠」,跟英文發射器「Launcher」音相近,因此命名為「火箭人實驗室」,希望讓熱愛地方的人們,有共同空間可以相互交流,更要像火箭一樣有衝勁,蓄勢待發。

獲選為國發會的青年培力工作站,張彥頡的想法是延續歌謠經驗,將推動閒置空間開放,讓短暫需要或二地居短租者使用,同時推動地方發展系統及生態旅遊業數據化,建置文化藝術、民謠資料庫,為未來提案創業的重要數據。他認為地方創生要靠「人合」,也就是人才合作,所以會持續聚集理念一致者,不以公司模式而是合作社方式經營,用專案合作執行出專輯、出書等計畫,由專案經理人做號召。他要導入社區力,深入與社區、學校合作,透過設計力將地方故事傳播出去,他說:「一個文化體就是一個品牌,讓大家認識一個地方不再只是農產品,而是一個地方的個性。」

黃盈豪:「要讓人家知道你是來真的,如果沒看到你的決心,憑什麼願意跟你在一起?」

另一個「外人」為一個地方帶來新生命,他是原住民深耕德瑪汶協會秘書長黃盈豪。1999年的921大地震,受創最深的是中部地區,他家在南投也是半倒的受災戶,但當時正在攻讀東吳社工所碩士的他,毅然決然來到台中市和平區大安溪沿線部落協助重建,修習「實務經驗」學分。

起初居民視黃盈豪為外人,認為他跟其他人一樣,經費補助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但在重建次年,他竟然將戶籍遷到和平區達觀村,與回到部落投入重建的德瑪汶協會創會理事長林建治等人,決心靠自己的力量成立在地組織,推動部落的永續工作,一做就是20個年頭。「要讓人家知道你是來真的,如果沒看到你的決心,憑什麼願意跟你在一起?」就這樣把自己生命與部落綁在一起,時間久了部落早已把他當自己人。

黃盈豪認為,推動社區重建工作不能與居民原有生活脈絡脫節,他不只透過與部落青年拍紀錄片,詳實記錄當地長者的心聲及部落的轉變,學到最重要的是在地文化價值而非外來資源,進而開始研讀泰雅文化,從中發現泰雅族有「共食」的傳統,後來又聽到原住民意見領袖瓦歷斯‧諾幹的演講,將「共做」概念加入,成立「部落廚房」。

部落廚房的內涵是「自立照顧、共同照護」,推動至今將近20年,有20幾名婦女在此工作,等於是支撐20幾個家庭,而且透過送餐服務來照顧部落有需要的長者或失依者,同時陪伴孩子們生活。在送餐過程中讓黃盈豪有更多省思,例如:有一對年輕兄弟,卻長年臥床需要被送餐,他前往了解其家庭狀況及生命歷程,看見部落家庭經濟結構的問題,「我們做的不只是表面的送餐,而是彰顯部落集體發展的重要性」他說。

作為發展在地產業、部落照顧的先行者,黃盈豪坦言,20年來遇到兩個瓶頸,一是政府推長照2.0,很多外來資源進來做照護、送餐及居家服務,自己反倒變成沒牌的機構,被迫進入競爭關係(後來成立居服單位拿證照);第二個瓶頸是這些工作20年的婦女,都已經50歲以上,身體也有狀況,即使很多部落年輕人暑期會到協會工讀,但畢業後因現實考量,對於只有2萬多,還要煮飯或從事農園的工作,太辛苦而放棄留下。

「我要幫年輕人想到好的支持系統,要找到好人才,必須要跟其他組織競爭……」,所以黃盈豪將入選工作站的「Sbalay Penux大安溪部落青年工作站計畫」當作機會,只要有幾位年輕人留下來就會成功,繼續透過產業發展部落照顧並傳承泰雅文化。針對相關產業議題研究討論,包括農產品,如甜柿價錢崩落過程;推動露營區跟民宿給都市人觀光對土地的影響;大家如何看待風味餐等,產業方向目前未定,作法是先跟部落對話,先推動大安溪流域10幾個部落的和解取得共識。

甜柿是大安溪流域很重要的農產品,其產銷這幾年受到影響也是議題之一(照片來源:原住民深耕德瑪汶協會)

有別於很多工作站所擬定給國發會的KPI是產業,德瑪汶採取的是文化層面,先統整13個大安溪流域部落,以流域而非個別部落做為主體,「和好要從了解對方開始」,因此先推動在各部落辦共食文化分享活動,累積幾場都是爆滿,跨出和解共生的第一步。

宋若甄:「慢島要為所有渴望這種新生活的小農搭舞台,我們就是舞台總監。」

這些起頭推動地方創生的人,真的能號召其他年輕人響應加入嗎?在宜蘭羅東長大的宋若甄,原本在台北一家半導體外商公司上班,一年派遣工作後可以轉為正式員工的她卻退縮了,「真的要這樣簽下去嗎?這是我要的生活嗎?」回宜蘭看到賴青松等人帶一堆外地人在深溝種田,從沒踏進田裡的她心想:「沒道理台北人行,我不行」,開啟了她在深溝的生活。

賴青松的「深溝模式」從剛開始只是自己想要租地耕作,到越來越多認同友善耕作、渴望鄉村生活的人們想投入,為深溝帶來新面貌,甚至吸引外國人移居。他認為,許多人觀念錯誤以為只有都市才是「國際化」,年輕人非得往都市發展,在深溝的國際移居者打破這種謬誤觀念,「農村是一個可以創造個人主流、創造個人生活的地方」,「深溝開啟的半農半X模式」更彰顯永續城鄉的願景,應是人人都能成為在城鄉之間的生活者。

深溝開啟半農半X模式,讓人人都能成為在城鄉之間的生活者(照片來源:慢島生活)

深溝村發展成不再只是耕地,也是城鄉共好的標竿,他們有個夢想,在深溝激盪出新農業的實驗地,讓此地成為世界看見新台灣新農村的窗口,也是台灣其他努力求生的農村連結的開端。如何將「永續」概念,從社會倡議走向符合消費者型態的商業活動,因此有了「慢島生活」公司化的想法。賴青松和夥伴多是學工的背景,對商業一無所知,深溝二代宋若甄的商學背景剛好補足,就這樣慢島生活由兩代深溝移居者開啟新篇章。

「慢島生活就是移民公司,幫助想要移民到鄉村的人所做的一切服務」宋若甄說,他們相信如果有適度人口回流,都市生活會變好,鄉村國土也可以均衡維持。她坦言:「來深溝一開始只是回應自己的問題,生活久了對深溝有很多想像」,成立公司後有了組織便付諸行動,獲得工作站資源後,也開始辦慢島學堂,一年兩次新農培訓,並尋求創造各種新模式,她說:「慢島要為所有渴望這種新生活的小農搭舞台,我們就是舞台總監。」

地方創生重要的是人力資源,誠如賴青松所言「一個人不能活得很好,一片田不是靠一個人撐起來」,所以這群懷抱夢想的年輕人,要吸引更多年輕人,以合作事業的模式創生,雖然事業規模不大,但要面對的挑戰卻不小,「青年培力工作站」是他們的舞台,也讓我們拭目以待,看這群地方青年領袖如何使出看家本領,為地方創生注入新活水。

 

指導顧問:謝子涵

責任編輯:胡善慧、吳素華

採訪撰文:洪敏隆

專題企畫:吳素華、吳欣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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