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敬舒(台灣勞工陣線研究部主任)

2020年的COVID-19再次證明資本主義無法使社會免於疫情的危害,市場經濟也無力自救,但各種救助政策卻餵養資本主義更多補品,枯等它自行痊癒。只是救助最後只會換到貧富差距惡化,顯然我們再次錯過解決資本主義病灶的機會。

社區為何失靈?

2009年的金融海嘯,來自於對銀行業的監管機制失效,造成投機泡沫。不同於過去的經濟危機多肇因於國家失靈,這次為了遏制病毒傳播,國家大動作封鎖經濟活動導致市場失靈,停滯的同時,財政耐力與可動員資源已捉襟見肘,無數企業與社區在雙重失靈中遭遇嚴重打擊,全然暴露當代社會系統的脆弱。

長期以來,支持社會的力量只依重國家及市場,但經濟學者Raghuram G. Rajan在《第三支柱:在國家與市場外,維持社會穩定的第三股力量》一書中警告,當社會高度依賴國家及市場,社區控制經濟的權力會被瓜分而流失,社區原有的自我調節、保護與發展功能隨著退化而陷入貧困陷阱,只能仰賴外部福利輸送,進一步侷限了自我發展的動力。反之,若是社區足夠強大,不僅可以彌補國家及市場的不足,還能成為穩定社會的第三根支柱。

兩位社會學者McKnight & Kretzmann也指出,從自然環境、知識技能、土地建築到勞動力,社區並非毫無資源,只不過社區絕望總是引來以外力彌補社區缺陷的慈善思維。這種以需求為導向的作法,只會將社區視為無能與無力,社區為了吸引資源反而會強化問題和缺陷,更加忽視自有能力和優勢,只能坐等施捨。因此,更好的解決策略,當從發掘社區既有能力和資產著手,投入自身資源重建韌性社區,以應付國家和市場的失靈。

經濟學與社會學觀察結論一致證明了社區的資源及自我保護能力,只是被忽略更被喧鬧的國家與市場掩蓋,連創造就業的基本需求,都得仰賴汲於營利的企業操控主導,就連社區再生願景都由外界代言。一切的根源都來自社區無法有效的利用自有資源,也未能獲取參與經濟的權力,淪為坐擁黃金卻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窮人,才坐實了「社區失靈」的刻板印象。

超越營利慈善的合作社公益

顯然社區真正稀缺的是有經濟活力,又可接受社區控制參與發展的經濟中介組織。眼見資源流向少數控制或壟斷,也就喪失了投入資源自我發展的理由。這種需求無法由習慣集權作風的企業或非營利組織(NPO)擔崗,反而為合作社提供廣闊的發展空間。

擁有自願開放、民主經濟及關注社區等原則的合作社,能以韌性和靈活的商業效能供給需求,同時提供社區參與介入發展的權力。只是過去與社區的關係經常與慈善劃上等號,事實上,援助通常有限且短暫,而企業與NPO又有更強大或專業的動員力,根本無需錦上添花。所以各國合作社法規均未強制設置「公益金」,更多主張將部份利潤轉存為不可分割的共同儲備(即公積金),既促成資本自我累積,又可投資於社區經濟建設與支持其他合作社,共同防止「經濟失根」,因此合作社不應陷入慈善思維,抑制社區自我投入發展的內在動力,也無需畏懼利潤,因為只有捲動社區資源,催生共生團結經濟,才是合作社之於社區真正的公益價值。

利潤不只作為勞動、生產及消費的適度回報,還是協助社區抵禦景氣風險的安全閥。根據研究,義大利合作社從2007年至2013年的3年存活率為87.16%,高於傳統企業的48.30%;法國的合作社也未受疫情影響停滯發展,3,611家合作社的勞動力進用還提升6%,合計增加6.7萬個工作崗位,強勁的動能創下總額63億歐元的8%增長率。

即使在美國,由工人自組合作社,不僅支付更高且平等的工資,內部薪資差距倍數僅1:2,但平均利潤率6.4%卻優於一般公司的5.9%。從這些數據不難理解,利潤不只維持分配平等,從利潤中累積不可分割的共同資本,合作社才有機會在COVID-19衝擊下形成互惠性的集體安全網,從容應對風險,以社間合作的連防機制共同穩固社區,保留住更多就業機會與消費動能。若是無法超越慈善功德或否定利潤,合作社也無力實現這些社會效益。

合作的基礎源於資訊、權力、利潤及風險的共同性(照片來源:洪敬舒,《疫中重建-合作社與社區的團結共生路徑》,主婦聯盟合作社北北分社座談簡報)

社區自我投資的經濟韌性

關注社區是合作社的長期挑戰,社區需求一向多元但經濟回饋緩慢,無利可圖的企業不是撤離,就是投資目標與社區需求脫節。同理,只依靠單一合作社也無法滿足社區多元需求,所以社區合作社在國際上並不常見,反而是由各類合作社分別投入生產、就業、消費與社會服務、住宅服務等多元且專業的服務,社區資源才能有效媒合至各領域帶動自我發展。

著名的魁北克團結經濟,就是一個全面性的經濟結構的典範。所有資本主義主導的市場,都能在魁北克找到由團結經濟支撐的空間。在資本化最極致的房地產,有住房合作社聯合會建立的FCAP合作基金,提供資金控制土地價格波動,確保居住穩定;工會主導的退休基金也成立工人團結基金,投資低收入社區,支持工作者合作社就業;還有專門投資具備社會和環境目標的企業合作與就業發展基金,以充沛的耐心資本,由下而上為魁北克推動經濟動能。

合作經濟運動不只重塑市場,更能影響政治。魁北克市政府設有社會經濟辦公室,推動創新商業文化;無獨有偶,英國普雷斯頓市議會啟動的「社區財富建設」計畫,投入社區可控企業的創建,並以合作社為社會採購的核心穩定發展。僅用5年時間,這個人口只有14萬人的弱勢小鎮,投入的公共資本從3,800萬增至1.11億英鎊,失業率也從2014年的6.5%降至2017的3.1%,從2012年英國最貧困社區中成功脫貧,並在2018年一舉奪下英國「最進步城市」。

社區能夠保有財富,正是合作社社員與社區居民高度重疊的結構使然,彼此相互參與所建構的緊密夥伴關係,自然不會複製企業常見的撤資解雇,得以有效預防經濟沙漠化與人口流失。可見合作社真正該關注的癥結,是集體利潤流向少數,還是所在社區?已顯而易見!

以經濟民主為社區發展支柱的社區財富建設計畫(照片來源:Councillor Janette Williamson所著《Community Wealth Building Strategy 2020-2025》, p4)

為後疫情時代預備共生經濟

加拿大與英國版的地方創生,證實社區經濟建設可以依托在合作社身上,共同撐起資源在地循環的經濟生態。做為一種商業模式,合作社為社區預留控制權力、民主參與以及創新服務,以共生主義(mutualism)為基礎的資源共享與循環,有助於代替企業與市場的外部干預,在英國社區擁有的酒吧合作社,在疫情之後增長16%,便是社區需求無需外界代勞的例證。顯然真正的地方創生必須以經濟民主為動力,引導生產關係與所有權結構的重建,協助社區資源找到自我投注的理由,才能在經濟與社會領域中啟蒙與實踐公民意識及權力。

COVID-19既是危機也是轉機,若復甦無法讓掙扎生活的人們有所感受,就只是又一次的失敗,社區也只能在外部偏好中,繼續承受不平等或迎接没落。後疫情時代終將來臨,在此之前必須推動經濟權力的轉移,創造出新的社會經濟契約,使生產、勞動及消費行為包容更多元的利益關係。一旦完成結構改造,合作社就有機會充當資源再配置的民主節點,使信任與互惠關係滲進經濟金融與商品鏈,緩步引領地方創生從經濟效率進化為經濟民主化。

也只有在活力社區中,合作社才有穩定生存的機會,持續將利潤轉化為實踐社區共生經濟的正向資本。只要社區充份結合合作社,便能在主權自立的健康環境中,運用資源再生自我保護力量,抵消國家、市場及社區的三重失靈,防禦下一波的系統性危機。

運用合作經濟從掙扎社區轉向在地繁榮
(照片來源:www. pluggingtheleaks. org/resources/plm_ptl_images. 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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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 敬舒

洪 敬舒

輔仁大學社會企業碩士,現任台灣勞工陣線研究部主任。長期關注勞動貧窮、租稅政策、合作社與社會團結經濟等議題。從接觸貧窮議題開始,便四處找尋勞動貧窮化的解方,最後在合作經濟看見彼岸一絲曙光。現以推動合作企業與員工所有權等經濟民主在地化方案為研究核心。共同著作有《勞動僱用資本》、《搞工會》、《崩世代》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