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品瑜
2019年9月裡的短短三週,維揚診所醫師陳英詔從烏干達到荷蘭,從未開發國家跨越到已開發國家之間的大鴻溝,由一名志工變身為在宅醫療醫師,在兩段相異行程的中介、銜接與原點,皆是台灣,初心亦然。
從荷蘭長照體系參訪回來的陳英詔,讚許這具有文化質地的國家,人民自信、從容,面對參觀者的淡定與如常,無需熱情招呼,亦沒有架在某種高度的傲慢。「特別的是,在這樣職業相對平等,階級差距縮小的社會中,醫生只是職業類別之一,並不會像在台灣或日本被另眼看待,或是加以推崇。」陳英詔說出這一段話時,聲音有種放鬆與自在,如同他出診到社區病患家中時,一身運動勁裝的俐落,騎著單車或野狼125的便捷,以及並肩坐在失智者、精神患者身邊,平視垂詢的人我無界;或者雙膝跪在洗石子地上進行清瘡、動手幫患褥瘡長者更換床墊,甚至更換老舊電燈泡、機動釘製吊點滴的架子,宛若家人。
顯而易見的是,比起高坐白色巨塔,陳英詔更願意將醫療專業,轉化成為身心靈對話之舟,涉過病苦疾患的惡水,抵達芸芸眾生的渴求之處,而不是以一襲醫師白袍,切割、界分病者與醫者的兩方資源與權力傾斜的世界。
初心 調整人間失衡的砝碼
陳英詔連續兩年前往非洲大陸的烏干達,礙於當地的醫事法,志工不得從事醫療行為,於是,他不僅得脫下表象的醫師白袍,就連自我認知也得歸零至一般的志工。他警醒又感慨地說到,「醫師」這個身分與專業的確很好用,但越是如此,就越無法置身於庶民與陌生的領域,也會不敢冒險去經歷未知、失能,甚至拋到不知所措的處遇,而這些卻是他在宜蘭從事社區在宅醫療的核心能力。
陳英詔的生命實驗,聽起來有點像自縛手腳的逃脫術,斷絕「好使」的專業「工具」,讓生命的本能尋找出路,成敗難計,得失自負,卻是時時與各種樣貌的「恐懼」對話,以及漸次將其馴服、收編、認回,乃至成為生命一部分的故事。
陳英詔因為選修輔仁大學企業管理系胡哲生教授的「社會企業管理」課程,連續第二年前往烏干達擔任志工,並得自掏腰包買機票、付團費,但精確說來,停診期間的財物損失遠超過掏出的金額,重要的是,隱形不可見的「機會成本」(opportunity cost)才更難以量化計算。
踏上的路,無論是前往烏干達,或是羅東社區在宅醫療服務,所付出的機會成本,就是那條「未擇之路」(The Road Not Taken)所得到的功成名就與物質利益。「看到太多人為了家計與物質追求,不僅將自己燃燒殆盡,還讓自己的夢想與生命呼喚,無限期地延後,這些年我也隱隱地看見自己在複製這樣的人生。事實上,醫生的收入相對其他職業餘裕很多,如果還以『不夠用』為藉口,而選擇不活在每一個當下,或是不回應生命的徵兆(Sign)與召喚,去做一些不同的事,那實在是非常可惜。其實回到最原始的生活現場,狀況百出與危機試煉,往往會提供人去親自動手做與不斷嘗試的機會,並以此獲得最踏實的生存安全感。」陳英詔自我警惕地說。
陳英詔跳脫了「職業生涯」的事前成本算計,而是以「此生」作為衡量標的,並將究竟有無活出「主體性」,終極結算;他不以囤積資產與蒐集外在名聲,作為一種安全保障,而是再次激發生存本能,並且於雙手萬能與腳踏實地中,憶起存活於世的安心自在。
人生 一道開放式的自我申論題
當醫療同儕將專業知識投入更有效益的量能產出,甚至是即期變現收益時,陳英詔反而「自廢武功」,將自己置於非洲與「求敗」之境,乃至健保資源尚待完備的在宅醫療,他到底能做些什麼呢?
陳英詔笑著提到在烏干達,「小時候的知識」才派得上用場,太多腦袋的知識,根本不能接地氣。出發前原以為解決如廁與衛生相關問題,可以直接改善當地居民的健康,卻發現居民早已習慣隨處解決,而最首要的反倒是取得乾淨飲水,於是趕緊機動投入打井作業,以及用太陽能驅動馬達抽水。同理,在台灣剛起步的在宅醫療,學校的醫學教育與診所的執業經驗,根本不足以應付出診的狀況。當病患走進診間,醫生對治的只是局部的病症;然而,當醫生反向走入病患的家中,承接的不只是一個人的病苦、難解的生活型態、照顧者的擔憂、外籍看護的陌生惶恐、整個家庭關係糾結,甚至是病患一生沉重待理的生命功課,以及家庭如何應對死亡的糾結。
看見了,就無法坐視不管;來過,就不曾離開的記掛,非得回歸到人本。醫者仁心,絕不僅止於病患症狀解除的轉瞬,卻是長時以生命交陪,忘記自己的醫生「角色本位」,自心隨時於「病人」、「家屬」與「醫者」,甚至是單純的「人」之間,快速置換與變身,漸次人我無二,一即一切。
母愛落土 將初心延伸到實踐的無界
然而,醫者仁心背後的初心,正是母愛的孕育。「重回烏干達,像是命定的緣分,離不開的紅土大地……」陳醫師曾以這段話為始,在臉書上寫下心情。他在2018年第一次造訪烏干達時,看見非洲大草原時隱然撼動,夜裡就夢見了去世多年的母親,夢中他清楚知道母親已不在人間的事實,反而更開放所有覺受,好好珍惜夢中與母親在一起的孺慕寧馨,並且希望自己不要太早醒過來。
陳英詔母親罹癌,由於馬偕安寧團隊的悉心照護,而少了許多折磨。這段身為親屬的經歷,讓他在病榻旁,能夠柔軟並隨時切換醫者與親屬的視角與感受,以此作為同理共感的基礎,並且願意悉心照護重症病患的動力來源。母親過世後,陳英詔開始偏鄉醫療服務、擔任羅東養護所副所長,乃至開立維揚診所,水平整合長照2.0社區型服務中心(A據點)的麥子羅東有福館、全心居家護理所,而且為了有效運用頂下來的花園餐廳園區,還號召夥伴積極進行異業結盟。
由於陳英詔服務的對象大多是偏鄉弱勢,除了就醫不便與交通工具難以取得之外,社會資源也極為貧乏。而資訊的不對等,更導致他們連求助都說不出口。「在宅醫療」的進入,以及各項醫療與社會資源的引介,恰好發揮了最高的醫療效益。因為傳統診間門板,隔離了病患的生命脈絡、親屬連結、社會網絡,乃至資源盤點運用;而他主動走入個別病患的一處處居住所在,宛若小河淌水,既將醫療與社福資源注入,也以視病如親的溫暖,滋養每一個人。
居家訪視費能得到健保點數1553點,相較門診診察費的332到398點雖高很多,但一個上午扣掉交通與尋找停車位時間、等病人回家、一對一檢視與醫療,醫師最多只能跑4戶。陳英詔有時還得快手打開筆電,以後車廂蓋為桌,彎腰伏身湊近螢幕,利用時間整理病人資料與掌握用藥歷史,評估接下來的治療計畫。
當進入病患家中,有時是盛夏鐵皮違建屋裡,僅有老舊電風扇苟延殘喘;有時則因為居家空間逼仄,必須趴在小茶几或牆上寫診斷書,蹲在地上進行清瘡,或是將訪視本枕在大腿上,手寫意見與整合計畫給居服員、照服員、職能師或語言治療師。不僅如此,還得委言寬慰患者的久病厭離,勸戒勿買電台廣告成藥,以及安撫家庭照顧者長期的身心疲憊,給予溫暖的傾聽與關注的眼神,作為他們不安的情緒出口,甚至承接長時間的叨絮埋怨。
當母愛幻變成廣嚴的大地,在人世間延展成無界的奉獻,引領陳英詔穿透有形的白色巨塔,跨越世俗利益的高牆,匍匐於主流價值所鄙棄的幽谷,橫渡人我成見的惡水,更行、更遠,更開闊。有一種痛,是失親,對於醫者而言摧心更甚;然而,常懷失親之痛的初心,並以小時候的知識轉化成面對未知挑戰的勇氣,卻成為陳英詔於羅東社區,實踐在宅醫療、社區照護與在家善終的永續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