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欣芳

身穿白色T恤和簡單的牛仔褲,一頭短髮的「Mingalar par緬甸街」創辦人楊萬利剛結束一場教育廣播電台邀請的「華新街」導覽,連午餐都來不及吃,就以笑臉迎接這次採訪。

「華新街」又叫做「緬甸街」,這條街從民國6、70年代,就有許多來自緬甸的華人移居至此,形塑出相當特別的在地文化,讓許多人一走進這條街,就能感受南洋的異國情調。從招牌上的緬甸文字和在地小吃,到南傳佛教的宗教活動,在在吸引各地遊客來訪。

楊萬利10歲就和家人來台,華新街對她而言不只是一條尋常的街,更像是緬甸的縮影,在燦爛時光書店總編輯張正的鼓勵下,楊萬利加入華新街的導覽工作,一開始她並不確定自己能否勝任,但每個聽過楊萬利導覽的人,都會相信她天生就是一個說故事的人。她的導覽讓人身歷其境,一同被捲進那個混亂的時代,彷彿耳邊還能聽到緬甸游擊隊和軍政府雙方戰火隆隆的聲音。

「一開始導覽,就從華新街看得到的東西介紹起,像是食物、招牌文字或是佛堂等。但當看得見的東西說完了,導覽就像是缺了重點的拼圖,怎麼樣都覺得不圓滿。」楊萬利說。於是她想起爸爸媽媽曾分享過家族大遷徙,從緬甸撣邦連根拔起重新移植到台灣的故事。

華新街又叫做緬甸街,一走進這條街,就能感受滿滿的異國情調。(照片來源:楊萬利)

父親當時用了二次世界大戰退役下來的軍用卡車當作貨車,從家鄉來往瓦城載貨及批貨販賣,當時軍政府和游擊隊的內戰相當多,好幾次在路程中碰到雙方開戰。楊萬利的父親回憶當時,「我就躲在車子的下面,用車子當掩護,你知道嗎?在沒有風的情況,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樹葉掉落在地面上,一顆顆子彈你來我往,就像電影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總是在想會不會在下一片葉子掉下之前,我就死了。」

故事說到最後,父親便常用一句「在緬甸怎麼活下來的也不知道」作為結尾。

1960年代的緬甸故事

緬甸華人約六百萬,有人經營店鋪、販售中藥或從事木工,生活過得還算可以,但直到1960年代軍人掌權後,安穩的生活一夕崩解,政府宣布將全國的外國人(包括印度人和華人)的店舖、貨物和財產全收歸國有,因此大多數的華人都立即轉賣貨品或店面,希望能在這樣的混亂中保留一點點養家活口的資源。

但,心中的算盤打得容易,卻還是算不到軍政府的下一步。

軍政府隔年風風火火實施一連串經濟改革,其中「大票變」(類似舊台幣變新台幣的「四萬換一塊」)讓所有人措手不及,舊鈔換成新鈔並非一塊換一塊,就算背了一麻袋的舊鈔去換,也只換回五百塊。

「曾經擁有最多的華人,成了損失最慘重的一群人」。楊萬利說。戰火不息,街頭誘拐青少年成為民兵,這樣的緬甸生活,是華新街許多人的共同記憶。漸漸地,她收集越來越多這條街居民的生命故事,才了解華新街原來就是一部活生生的離散文學,這當中有異鄉的失落、原鄉的懷想,甚至自我的追尋。

在導覽的過程中,楊萬利不緊不慢地敘說緬甸當時的政局環境,接著她問聽眾一句話:這時候的你,該怎麼辦?當所有賴以為生的財產都被充公,來得及變賣的現金也大幅貶值。這時候的你,該怎麼辦?

就像是互動式的電影,楊萬利透過導覽讓聽眾真切地走進1960年代的緬甸,然後問自己一聲:如果是我,能怎麼做?

當然,這問題從來沒有正確答案。

小時候的楊萬利(右二)在過年時穿上當時難得的成套洋裝、絲襪和淑女鞋,露出喜悅的笑容。左一為楊萬利的媽媽。(照片來源:楊萬利)

以分享撫平被歧視的傷痛

楊萬利一家共有八個小孩,想要顧全所有人時,就顯得更加困難,楊萬利的父母曾聽說,只要有華僑的證明,就能夠移民來台灣。曾經遙不可及的台灣,似乎成為唯一出路。

有一段時間,父親帶了四個孩子在台灣討生活,母親則在遙遠的另一端拉拔孩子長大,就這樣,一家人陸續來到台灣。但到了台灣,40多歲的父親肩頭的重擔沒有些許減輕,因台灣不承認緬甸的學歷,即使是從緬甸最好的大學畢業,在台仍然難以謀職。許多曾經在緬甸當大老闆的華人,只好從事單日高薪的工地粗活,一磚一瓦重新建造心中理想的生活。

越來越多像楊萬利父親的緬甸華人飄洋過海來到異鄉,努力工作只為討一口飯吃,把孩子養大,就算飲食和生活再不習慣,也只能把汗水與淚水混著華新街獨有的家鄉料理和奶茶一併吞下肚。

大人們費盡心思想方設法求生存,而孩子面對課業及學習環境的困難,也沒有比大人少。當時楊萬利的九九乘法表只背到「8」,面對數學程度的落差,常常連考試題目都看不懂,零鴨蛋成了家常便飯。

楊萬利說,雖然成績很差,但還是很想贏得老師的認同,因此每一次只要老師需要小幫手,她都會第一個舉手。「有一天數學老師終於選上我,要我拿著三角板好讓他在黑板上畫線,老師畫到一半,轉身要同學安靜,我的三角板則越拿越歪,老師回過身,要我把三角板放回正確的位置,但因我看不懂老師在畫什麼,所以我就放錯了地方。」

接著老師便舉起手重重地揮向她的後腦杓,「楊萬利,妳真的很差勁!」從此在這小女孩的心中留下陰影。訴說這段20多年前的兒時回憶,楊萬利漲紅了臉,彷彿還能看見當時的委屈。物換星移,但這句責備從來沒有變得雲淡風輕。

這樣的刺痛在多年後重現。因有兩個朋友跟她說想將孩子轉學,理由是「原本的學校有太多外配小孩,他們的素質都很差」。當下楊萬利彷彿又聽到當年那個數學老師對她大吼的:「楊萬利,妳真的很差勁!」「當我的朋友說外配的小孩素質都很差時,真的讓我很難過,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台灣社會還有許許多多10歲的楊萬利,被人歧視,被人說程度很差很糟糕。」

父執輩的華新街緬甸華僑現今已經6、70歲,憑著當初來台的堅毅,總算換得一家人的圓滿,過去的辛苦和心酸似乎也不足掛齒,年輕世代學習速度快,也慢慢銜接上台灣的教育進度,讀了大學,開始工作,漸漸成為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但是楊萬利不願意讓華新街的生命故事僅僅變成塵封的記憶,無人訴說,無人保留,最重要的是,歧視與成見仍然存在於很多人心中,她認為如果能讓更多人了解緬甸街,或許就能沖淡成見、減少歧視,因此她申請了「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開始了斜槓人生。早晨熟練的幫媽媽捏起雲南家鄉點心「破酥包」,下午搖身一變成為專業導覽,並且統籌社區刊物中緬雙語的《Mingalar par緬甸街》,透過更多的講座與分享,讓華新街獨有的緬甸文化被更多人看見。

身穿緬甸傳統服飾的楊萬利,讓華新街獨有的緬甸文化被更多人看見。(照片來源:楊萬利)

「一直到2016年,我說起數學老師這件事,還是會哭,那時候我都問自己,楊萬利妳就是這麼記仇嗎?這麼多年都過去了,為什麼還忘不掉?但是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這件事是個創傷,從來沒有痊癒過,但是透過執行這個計畫,創傷成了養分,也讓痊癒有了可能。」楊萬利說。

為了記錄華新街居民的生命故事,楊萬利開始著手訪談街上那些看她長大的店家,但想不到是,許多人都拒絕分享,因為這些長輩曾經生活在政治和經濟動盪之中,這樣的訪問讓他們以為是政府在做調查,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好說歹說,認識20多年的老鄰居,一聽到要採訪,倒成了一個陌生人。楊萬利不得其門而入。最後只好採訪自己的家人,封面故事「包著青春的破酥包」講的就是媽媽的故事,終於在媽媽的拋磚引玉下,《Mingalar par緬甸街》被街頭巷尾的鄰居們閱讀,才讓更多人願意訴說自己的過去。

塵封的記憶,這才終於見了光。

《Mingalar par緬甸街》第二期報導的是一位阿姨,年輕時一心想要來台灣,卻不被家人支持;到了台灣想開個店面做生意,也被家人澆冷水。阿姨歡歡喜喜地將雜誌寄回緬甸,多年來的生命,才終於讓遙遠的家人「看見」。雜誌不只讓更多台灣人了解緬甸文化,也讓許多緬甸社群接觸到台灣。

2017年和2018年楊萬利回到緬甸,這兩趟旅程就像是穿越到父母親當年的時空,是要回去尋根嗎?楊萬利笑回:「沒有失根,怎麼會是尋根?」很多人總喜歡問楊萬利,「妳覺得自己是哪一國人,台灣人?還是緬甸人?」但問這個問題的人或許無法同理:在這樣後天文化混血的過程中,要如何期待一個完整的生命能粗略地選擇,只為了滿足人們貼標籤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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